2021双月号-1《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②)∣朱秀海:远去的白马
远去的白马
朱秀海
正篇
11
姜大伟团长是老温走后第二天到任的。千秋没有跟老温走,还提出了下连的要求,姜团长听说了,把千秋叫了去,说:
“听说你不想留在团部,要下连去……怎么,不欢迎我这个新团长?”
千秋有一点紧张,立正,举手敬礼,道:
“报告团长,不是的。当兵后我一直跟着温参谋长,在基层的日子少,想下到连里打仗!”
“我同意,但眼下不行。你熟悉情况,我不熟悉。等你带我熟悉了部队,就让你走。”姜团长说。
千秋就此又跟了姜团长一段时间,天天背着他的两支枪把上带大红绸子的枪,带着新来的团长去看部队。
姜大伟团长和温参谋长一样在胶东坚持了八年游击战,对我军头等主力二等主力——各分区独立团直到县大队区小队各种部队打仗的不同路数心知肚明,到东北后又在师里当了大半年作战科科长,主持调查过三十七团摩天岭之战打得糟糕的原因,他不再像前任团长那样要按苏军军事法典打造这个团,只是一个连一个连地去看部队,一不问士气,二不追究在摩天岭上第一个逃跑的是谁,他问得最多的是各连都有些什么武器。
……
在整个辽东军区的战斗序列中处于这样的位置,尽管战事激烈,三十七团打仗的机会却少得可怜。不打仗也有不好的地方,就是仍然要粮没粮,要枪没枪,要人还没人。譬如一直说要来一个新政委,结果一直都没见到人。好在姜团长对一切都不在意,叫打防御就防御,不叫打就不打。千秋一天到晚跟着他,见他尽低着头琢磨事儿,一点也不为打不上仗着急,觉得在这一点上他和前任团长尤其是离开队伍去养伤的温参谋长真是大不一样。
不过也有一条好处,来了这么一位并不着急打仗的团长,被摩天岭之战打得寒了心的三十七团官兵中一直没有安定下来的情绪不知不觉就安定下来了,渐渐地又觉得老是闲着也不是个事儿,应当主动请战的声音悄然高涨。当然其中很大的一部分原因是没仗打就没有供应,没有饭吃,更没有战场缴获,光靠一个编外的支前队长赵秀英大姐天天带着打粮队出去打粮,往往辛苦跑一天颗粒无收。全团居然有一次连续三天断粮,不得不再次按照老温在时的做法,让各连自己上山去打野猪,挖野菜,采野果子。老这样谁也受不了,胶东老区的游击队员们先不干了,围着刘德全发牢骚,说:
“九死一生过了海,说成了主力部队,打着打着又成了游击队,连饭都吃不上了!”
有人把这些牢骚报告给姜团长,他听了也无话。第二天还是没口粮。
“这不行吧,”就有更多原蓬莱县大队的老兵找刘德全,“你得去找团长讲讲,咱们好歹是个部队,上战场一枪让敌人打死了也就罢了,一直这样下去,因为打不上仗饿死,让人笑话。”
刘德全这时已经看出点儿什么来了,悄悄地对他们说:
“你们着什么急?依我看,我们这位新来的团长肚里憋着货呢。想打仗?我觉得快了。”
刘德全到底是营长,他的脑瓜有时候也会突然灵光闪现。
摩天岭之战后,南满我军在辽东战场的最大战事是安东保卫战。自从当年3月,四平保卫战失利,我军在东北战场上就被杜聿明指挥的蒋军主力分隔成南满和北满的两部分。南满我军只有两个纵队,失去了北满主力的协同作战后与杜聿明单打独斗,又首当其冲,压力空前巨大,安东城岌岌可危。三十七团参加了这场保卫军区和首府的战斗,却被放在安东城东北四十公里外的最次要方向担任战场警戒。全团在挖好的战壕里蹲了一个月,从头到尾都没有开过一枪。
团部驻扎在阵地后面一个叫靠山屯的小屯子里,部队没仗打,却因为参加战斗有了暂时的正常供给,不用再去打粮,大姐的打粮队暂时解散,带着曾军医在阵地上开设了火线包扎所。
刚到任的姜团长自己却往往不待在团指挥所里,到处转悠,在靠山屯和周围屯子里寻找日伪时期散落在民间的武器。虽然他没有把心里的想法讲出来过,但千秋和刘德全都猜出了他多半是在找地雷。
“其实在东北也不是不能打地雷战,”有一天,刘德全对这些老游击队员说,“敌人要来,在阵地前埋上几颗雷,真能挡一阵,让我们有时间撒丫子跑。”
众人就大笑。千秋当时听了刘德全的话,心里老大的不高兴。
“哎,千秋,”刘德全看到了他问,“你整天跟着团长跑,他不是真想在这里跟五十二军打地雷战吧?”
“我没听姜团长说过。”千秋说。大家对姜团长提起当年在胶东打地雷战的往事其实不以为然。
姜团长听到了反映,一点也不在意的样子,倒是有一天,突然问起千秋另一件事:
“哎,听说咱们团有一门炮,在哪里?”
千秋冷不丁被他这么一问,马上想起了大姐,想起她为了保住那个一直藏在大车厢里的炮筒子和老温进行过的斗争,半晌才回答:
“啊,就是个炮筒子,日本九二式,没有底座,没有瞄准器,没有炮弹。”
当时团长没再说什么。不想到了第二天,他一个人从阵地上转转悠悠地回到了屯子里,走进了团运输队的院子。这时的老钱被大姐留在屯子里看家兼喂马,还没见过新来的团长。看见姜团长进来了也只是斜着眼瞄了一下。姜团长一个人先进马厩看了一阵子马,然后转悠到两辆大车中间,从一辆车的大厢里找到了那个九二步兵炮的炮筒子,兴致勃勃地看起来。老钱见他不把自己当外人,又到处找东西,不高兴问:“哎,你谁呀?”
姜团长眼睛只在那个炮筒子上,简单回了两个字:“团长。”
老钱哎哟了一声,跑到阵地上报告大姐。大姐开始还不相信,团长这个时候还有心情视察她的大车队?但老钱的话不可能有假,于是她就跟曾军医交代了一声,急急跟着老钱跑回到了屯子。
千秋也正在找团长,毕竟他现在还是团长的警卫班长。听说后也跟着大姐跑回到屯子,他一点也没想到会在这里听到了一个令他极为震撼的秘密。
姜团长认识大姐,早在胶东他们就见过面。而且,因为他们俩这天在团运输队的见面,千秋知道了更多关于大姐、她的新婚丈夫,以及她和一匹白马的故事。
大姐跑进团运输队的大门时,姜团长仍在看那个九二炮的炮筒子,大姐喊了一声:“团长!”
团长见了大姐首先做了自我批评,说他还在师里工作时就听说了三十七团有一位因为穿了一身胶东二分区独立团军装,被错误地送上了运兵船来到东北的地方支前的女同志,并且因为各种原因一直滞留到今天,没想到见了面才知道是秀英村长。他刚到团里,情况不熟,事情忙乱,好些天了也没顾上来看她。接着,他又补充道:
“秀英同志,我和你爱人刘德文同志很熟。1937年我们一起参加天福山起义,后来又在胶东军区机关一起工作。他不是胶东人,老家是沂蒙山的。刘德文同志前年1月去了鲁西南,后来的消息你听说了吗?”
虽然团长和大姐都没有注意到千秋的存在,但这时离团长和大姐几步远的千秋,注意到在战场上面对死亡毫无惧色的大姐脸色陡然大变。姜团长这几句貌似无心的话让她电击一般,身子一颤。
即便这样,大姐依然表现出了强大的自制力,她努力让自己镇静:
“团长您记错了。刘德文不是我丈夫。我嫁的不是他。”
姜团长眼里浮现出困惑不解的神情,目光里满是疑问,但又不便问。他尴尬地给自己解围,说:
“啊,那可能是我记错了。”
他立马就说起另一件事:
“秀英同志,还有件事,到咱们团来报到前我去见师长。他告诉我,前年1月的一天,下着大雪,老十团的刘抗敌副团长去你们赵家垴,和一个叫赵大秀的女同志成亲。正赶上鬼子对昆嵛山根据地展开新一轮‘扫荡’,赵大秀等了一夜也没有等到刘抗敌同志,没想到他们去年渡海后在东北战场上遇上了。你说巧不巧!”
大姐脸色煞白,仿佛所有的血一下子全从这张脸上流失。
千秋从没见过这么吓人的脸色,他听见大姐她失声道:
“团长等等……你说啥?你再说一遍!大秀在啥地方?真看到她和我们二区支前队的人了?你还说她和刘抗敌副团长碰上了——”
团长看似无意,但千秋后来觉得他一定是有意的,不管大姐什么表情,这一刻他都要坚持把话说下去:
“秀英同志,你听我说完……我是说,刘德文同志是我的老大哥,当年在军区他教给我不少打仗的本事,算是我的革命引路人之一,可你刚才说你没有和他结婚……这样好吧,以后我还是喊你秀英同志、秀英村长,不,现在是秀英队长。还有,你的事情不但我记着,连罗司令,不,罗政委都记得呢。温书瑞同志离开时专门打电话交代,让我一定放在心上。总之你放心,一有机会我就要让你回胶东。万一东北的仗打完后我还活着,将来见了德文大哥,我对他也有个交代。”
千秋一直都站在大门口,盯着大姐。大姐的脸色刚才那一刻像突然害了重病一样,站着都有点摇晃了。他还看出大姐一时间还想对团长说点什么,可她竟然说不出话来。
“可是……团长……大秀他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迟疑了好一阵子,大姐还是挣扎着说出了这些话,不像是从口中说出来的,倒像是从一口深井——生命的深井里发出来的。也不是一般的声音,甚至都不是询问,仅仅是沙哑的叫喊。
姜团长一直低着头,除了开始时抬头看了一眼她,以后说话时就再也没有看她一眼了。但他像是早就下定了决心,一定要一口气把所有事情都讲出来,接着又告诉大姐:“像当初温参谋长猜到的一样,赵大秀和昆嵛山二区支前队的民工在胶东上船后,那条船也是先到了营口,却比他们早到了一天。南满军区的先遣队也不让他们靠岸,但他们那条船被风刮到海边时撞到了一块礁石上,船散了,一船人没法儿再回到海上去。
“当时情势很急,敌五十二军从葫芦岛上岸,正向营口前进,我们要保卫营口,没有部队,据说和他们一起上岸的是老十团的两个营,编成一个团人数不够。这时但凡是上了岸的人,不管来自何方,是不是民工,马上就一股脑地全部被编进了这个团,拉上去保卫营口……从那天起,你们昆嵛山二区的民工就全部都参了军。有老十团的两个营做底子,这个新编成的团从登陆之初就成了南满×纵最能打的一个团。”
这一次他半天都没有再听到大姐说话。到了这会儿她仍然没有完全反应过来。
姜团长还是不抬头,用更快的语速说:
“天下事就这么巧。赵大秀当初在家里等了一夜,没等到刘抗敌同志,在营口上岸的当天却见到了她的未婚夫。这个老刘就是刘抗敌同志也真是的,见了大秀还不愿意认,非说他和别人结过婚了,女方不是大秀。可胶东军区组织部的人都在那儿呢,过了海居然还能找出文件给他看,证明当初给他选定的结婚对象就是赵大秀。加上大秀同志坚持,组织上又做工作,刘抗敌同志只好认账……不过他一直都在说,他确实和昆嵛山根据地边儿上赵家垴的一位女村干部结了婚,当时以为她就是赵大秀。不过这件事没有妨碍他和赵大秀同志重新举行战地婚礼,因为刘抗敌同志说,那位和他结婚的女村干部已经牺牲了。”
“啥……他真是这么说的?”大姐艰难地说出了这句话,那声音不像是大姐本人。
“好像刘抗敌同志是这么说的……他和赵家垴的那位女村干部成亲的第二天拂晓,鬼子突然开始了冬季大‘扫荡’,这位和她成亲的女村干部急忙掩护他骑上他那匹‘飘雪二郎’的白马,跃过院墙逃出了村子。他带着他的半个警卫班逃上后山,就听到山下村子里一声炮响,回头就发现昨晚上他和那位女村干部新婚的洞房被鬼子的炮火击中了,烧成一团大火……刘抗敌同志非常伤心地说,为了掩护自己逃走,这位女村干部根本来不及离开那所屋子,当时就牺牲了!”
千秋注意到这时大姐的嘴唇又颤抖起来,她的脸色不再像刚才那样一片煞白,而是变黑了,仿佛短短时间被涂了一层黑色……等她终于能把下面的话讲出来时,他再一次发现她的嗓门完全嘶哑了:
“他说谁牺牲了……不对——大秀呢,她是怎么说的?”
最后几个字她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更像是从她突然想到的那已经成为过去的一切,从她那沉沉睡去的记忆中电光石火般崩裂出来的!她说出最后那几个字时要多艰难有多艰难,要多吃力有多吃力,要多吃惊有多吃惊!
“赵大秀同志好像不知道这件事,她能说什么?”团长若有所思地望着远方,并且迅速转移了话题,“哎对了,大车上这个炮筒子哪儿来的?”
千秋以后用了一生的时间,眺望此刻大姐胸膛里那一颗狂风暴雨般的心……但是姜团长没有把话点透,那一刻她还是把自己的情感控制住了,用沙哑的声音回答说:
“啊……它是我从摩天岭上捡回来的,就是个炮筒子。团长怎么知道的?”
姜团长似乎一下就把刚才说的事情全忘记了,似乎他的目光和生命中全部的注意力一下又都转移到了眼前这一门日本九二步兵炮的炮筒子上。他伸出两手,用力一抱将它搬出来,放到地上,眼睛盯着它,兜着圈子看个没完没了。一抬头他看到了另一辆大车那边的千秋,仿佛早就知道他站在那儿一样,道:
“你,把它给我扛回去!遇上机会我就让人到战场上去捡炮弹。哪怕能捡到一发炮弹,我们团也有了一门炮!”
说完他转身要走,好像所有的事情他都办完了,连道别的话也不需要对大姐说一句。但是千秋已经感觉到了,所有的事情对大姐来说都还是刚刚开始,真正的雷鸣电闪刚刚在她生命的地平线上出现……她只犹疑了片刻就急急冲姜团长的后背喊了一声:
“团长别走!”
姜大伟团长回过头,问:“怎么了秀英同志……还有事?”
大姐的话已经结巴得说不囫囵了。她说:
“团长,我我有句话还想问问你!他们纵队在哪儿,他那个团……在哪里,什么番号?我我我想去找他们——”
姜团长反问道:“你说什么——你要去找谁?”
“找大秀,还有……刘抗敌副团长。”这时大姐把话说利索了。
姜团长接下来的回答语速很快,关键的是他的话说得异常清晰肯定,听起来也更残忍:
“刘抗敌同志现在是二十一团的团长,他们在安东正面主要防御方向设置阵地。二十一团是他们师的主力团,任务非常重。一个月前安东能不能守住大家都在看我们三十七团,但我们团没有守住摩天岭。现在能不能守住安东就看他们了。还有,我们胶东老区出来的女同志都很能干,大秀和刘抗敌团长补办婚礼的当天,也和你们二区支前队的民工同志们一样参了军。她进步很快,现在不但是二十一团刘抗敌团长的妻子,还是二十一团的群工干事兼群众工作
队长。”
大姐没有去其实相距不远的二十一团阵地上寻找赵大秀和她自己的支前队,更让千秋后来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她居然也没去二十一团见那个新婚之夜后一直都在朝思暮想的男人。大姐从没有对任何人包括千秋说起过她渡海后一直留在三十七团不走也有寻找这个男人的念想,虽然这是她羞于说出口的,甚至羞于承认。
1944年1月,这个男人跨上高大健壮的白马“飘雪二郎”,从她和他的洞房——他们刚刚拥有的家离开,一跃跨过那堵石头垒的矮院墙,直到这年10月生下儿子,她一直都在打听这个她在世上最亲的男人的消息。
但是没有他的消息。
老十团副团长刘抗敌和他的部队那天以后像是突然在胶东大地上蒸发了一样。新婚之夜后的那个拂晓,她和大秀带着村里群众转移到了山里,和军区组织部的某位大姐有过了一次谈话,当时她就已经明白在她的婚姻大事上出现了错误——大秀也许真的是组织上为刘抗敌副团长选定的新娘,而组织上为她选的新郎是另一位名叫刘德文的副团长。但即便如此,她仍然不觉得那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毕竟大秀和那个已经属于她的新郎刘抗敌没有孩子。只要她能找到他,找到那个骑上白马逃出鬼子弹雨的男人,然后一起去对组织上说个清楚,错误就不再是错误,她和刘抗敌连同他们的儿子仍旧是一家!
至于大秀和刘德文,她没有和刘德文同志结婚,大秀也没有和刘德文成为夫妻,大家见个面或者通过组织说清楚,事情也就过去了。刘德文副团长可以选择别的女同志结婚,大秀也可以让组织上帮助,或者自己做主寻找新的结婚对象。她甚至都想过,也可以通过自己的丈夫刘抗敌帮助大秀在他们老十团里物色一名好对象,也像她一样有一个美满的革命之家。
但她今天却在东北战场上,在安东和整个辽东根据地处在巨大危险的时刻,听到了她日思夜念的亲人、她的丈夫刘抗敌和大秀重逢并且成了亲的消息!她后来很快什么都想明白了:姜团长那天并不是像他故意表现的一样,似乎无意之间讲出了发生在她、大秀、刘抗敌与刘德文之间的故事。和姜团长在一起的日子越久,经历的艰苦战斗岁月越多,她越能看到这个人比她认识的那个男人聪明百倍。姜大伟团长对发生在刘抗敌赵大秀和她三人间的事一清二楚,他到了团里没有马上来到运输队看她,非常可能是他还没有想好——他既不想伤害她,还一定要把他知道的事情对她讲出来。这样做既出于战友之情,也许还有某个上级的郑重托付,因为事情已经无可挽回地发生了,除了用一次轻描淡写的谈话对她讲出来,让她明白自己目前的真实处境。他还能怎么样呢?
大姐病倒了。即便是在摩天岭之战后最艰苦的日子里,荒山野岭,原始森林,前有拦截,后有追兵,一天狂奔一百多里,被敌人追得几天几夜停不下来,没东西吃,大姐都没有倒下。一路上还用她那招牌式的乐观主义态度影响大家,大声鼓舞每一个走不动的人,帮助团首长做了许多巩固队伍的工作,但这一次她却病倒了,高烧,谵妄,一天到晚说胡话。
……
12
部队一有行动大姐的病马上就“好”了,大病过后瘦得像个影子的她重新“精神”起来,重新穿上那套胶东二分区独立团的旧军装,它显得更肥大了。扎上从安东城打来的日本皮带,挎上同样从安东城里打到的大镜面匣子,又风尘仆仆地带着她的编外团运输队跟着全团行动,而且又像初入东北后那样当她的“编外”群工干事和打粮队长。发生在她身上的这些变化都被千秋看在眼里,他一边打心底为大姐重新恢复成了他从胶东就开始熟悉的样子悄悄松了一口气,一边仍不敢相信她会放弃他们两人见面的想法。他甚至觉得时光越久,大姐默默思考这件事的日子越长,这个念头在大姐心中就越是强烈。
千秋一直试着揣测大姐的内心,凭她的为人,她的性情,无论如何都不会让这件事就这样结束,毕竟他们生了一个儿子,而且有一个谜底至今没有被揭开——大姐在辗转病榻时一定反复思量过,刘抗敌不知道她还活着,大秀总知道呀。大秀作为秀英还活在人世的见证者,为什么渡海后不向组织和刘抗敌说明真相?作为一个女人,这一定有她的不舍。另外,她这么做也有自己的道理:刘抗敌本来就是上级为她挑的丈夫,她也在家里等了一夜,本以为等不到了,没想到与他在东北见到了。大秀当时根本不知道,刘抗敌团长当天夜晚与她结婚的女村干部,就是对她亲如姐妹的大姐!那天晚上过后,大姐才意识到新婚之夜刘抗敌走错了洞房,结错了婚。但是,大姐一直没有勇气面对大秀讲出真相,她一生根本就不认为她嫁给那位“白马营长”是一个误会,哪怕那真是一个错误……那么大秀呢,她在那天拂晓见到和她一样穿着大红嫁衣的大姐时,心里一切都明白了,在这种事情上没有一个女人是傻子。
还有一件事,大姐和刘抗敌成亲后生下来的孩子,那是她的孩子,也是刘抗敌团长的孩子。如果大秀不愿退出,孩子将来怎么办?
每当想到这里,千秋的脑袋就会卡壳。如果有一天大姐终于见到了刘抗敌团长和赵大秀,会对他们说些什么?这样一场重要的相见还没发生,千秋就已经清楚地看到了结果,并且不管是他还是姜团长都想不出一个可以解开这个死结让所有人皆大欢喜的办法。
即便如此,他仍然盼着大姐和刘抗敌夫妇相见的时刻。
这个机会来了,既快又突然。直到新开岭战役打响前一天,除了团长和新来的参谋长,三十七团官兵中没有任何人知道大战在即,更没有人知道他们团也要参战。三十七团和不属于同一纵队的二十一团在向临江方向撤退的途中设营在长白山同一个较大的屯子。千秋提前得到了确凿的消息,马上火急火燎地跑到团运输队,把事情告诉了大姐:
“大……大姐,刚刚才知道,第二十一团今晚上也要进驻这个屯子!”
大姐正在往房东家的院子里赶大车进去,一下没反应过来,但是陡然间她全懂了,回头严厉地看着千秋:
“真的?”
“千真万确……千秋拿脑袋担保!”
他甚至连今晚上刘抗敌团长和二十一团群工队长赵大秀住在屯子里哪户人家是住上房还是厢房都打听得一清二楚,一边说一边注意地望着大姐的脸色。大姐像是被人突然打了一拳似的,刚才还浅浅笑着的脸上一下就现出了那么痛苦的表情……大姐用一种千秋从没见过、说不上是刚强还是可怜的目光望着他,嘴唇不停地哆嗦着,只是用力将大车赶进房东家的院子,手脚忙乱地给马卸套。忽然,她把手头正在做的一切全丢下了,背对着千秋站了好一阵子。
“大姐,这样的机会不是你每天都能碰上的,你就去吧。”千秋在心里喊道。
团部在隔壁人家。团长从篱笆那边喊:“千秋,千秋!”千秋答应一声跑出去,帮团长拴好了马,从马上卸下马袱,扛进房子里打好地铺,又马上跑回到大姐这边,发现大姐进了屋子,正在打开马袱,为自己打地铺。千秋刮风一样跑进来,然后像一棵桩一样愣在那里,又惊讶又愤怒地望着她那明显在躲避所有目光的消瘦背影,他又心疼又失望地冲她喊:
“大姐,你在干啥?”
她的手停下了,但没有转过身来看他。千秋转身就要冲出去,他以为自己会冲向他记得一清二楚的那个屯里人家,他要代替大姐去见那两个不知怎的就在他心里被贴上了不仁不义标签的男人和女人。他可以当着一个我军最能打的主力团长和他的新婚妻子的面,代表大姐说出那些事情。
“大姐!我替你去走一趟!事情就是不能挽回,也得让他们知道!”
“他们知道。”大姐突然开口对他说,同时回过头来。
这是她第一次开口跟他说这件事,也是听到刘抗敌团长和赵大秀结婚的消息后第一次和他说这件事:即便刘抗敌团长逃出赵家垴后以为她牺牲了,即便到了东北和赵大秀相遇成婚前,大秀出于能够想象的原因,没有告诉刘抗敌他的妻子赵秀英大姐仍然活着。除非赵大秀执意对现在的丈夫隐瞒了关于大姐的所有消息,或者刘抗敌团长一直在别的战场作战,听不到大姐的消息。不,大姐想到的还不只这个,大姐还想到了无论大秀怎么隐瞒,一个从胶东来的名叫赵秀英的支前队长,为了找她的支前队并把他们带回胶东的事情还是许多人都听到过的,甚至她就是那个被刘抗敌团长认为已经牺牲却仍然活着的女村长的事也会传到他的耳中。一句话,无论她今晚去不去见,要说的事情对方应当早就知道。大姐到了这里不知不觉开始想象那个男人见了她会说些什么——那个男人一定会说,事情已无法挽回,现在最大的事是挡住蒋军八个师十万余人对辽东我军的步步紧逼和围剿,它关系到我党我军在东北的胜败存亡。
……
大姐从没有主动对他说过的那个大秀,偶尔千秋不小心说到这个人,引出大姐一句半句的回答,赵大秀在千秋心中已经有了一个栩栩如生的形象。
另一件震撼千秋的是他不记得大姐对他说过赵大秀一句坏话……千秋这一夜躺在自己的草铺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反反复复地想大姐是多么善良的一个女人啊,哪怕遇到了这样的事情,她和她的孩子有可能因此被毁掉一生,她也还是会习惯性地站在别人的立场上,在全部的不幸里更多地责备自己,并找出理由来宽宥别人。大姐不止一次说过大秀可怜,父母牺牲后成了孤女,当初在村里一直像亲妹妹一样待她。后者的脾气性情也只有她最清楚,无论是人还是东西不是她的大秀决不要,但只要是她的别人谁也甭想抢走。
以前她躺在病榻上无论怎么都想不通大秀为什么会对她这么绝情,现在却从这里找到了可以宽宥的理由。就性情而论,大秀即便真像她猜到的那样,从一开始就有意对刘抗敌团长隐瞒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而且大秀可以执拗地认为从一开始就是大姐自己错了——刘抗敌团长本来就是组织上给她安排的新郎,到东北两个人意外相见后,她和他做的任何事情都天经地义。
但是,千秋在心里仍然挡不住最后一个念想:万一不是这样呢?
万一事情还有转机,赵大秀根本不知道大姐的那些事情呢?
还有,万一大秀知道了大姐已经为刘抗敌团长生下了一个儿子后,做出一个痛苦而仁义的决定,向组织上提出申请,放弃和刘抗敌团长的婚姻,将他还给大姐和他们的儿子呢?
世间有那么多不可能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谁又敢说这件事情一点发生的可能都没有吗?
真正让他意想不到的事情是大姐在他离开后,突然改了主意。她已经和衣在草铺上睡下了,又忽然爬起来,不顾一切地跑去了屯子另一头。那里有一所房子,就是二十一团设营人员为他们的团长定下的住处。
千秋后来猜测大姐突然改了主意一定有她的不舍,但也非常可能是因为她想到了另外一个她不能不去的理由:眼下不只是大秀,从庄河上岸后一直都在打听在寻找的那支民工队全都成了二十一团的兵,她为了找到并将他们带回胶东才滞留到今天。她可以不为自己,但为了当初带上战场的支前队员,她也应该去见一见刘抗敌团长和赵大秀!
但她既没有在那所房子里见到刘抗敌团长和赵大秀,也没有在别处见到随她过海已经参军加入了二十一团的那些民工。
新开岭战役的作战命令早已秘密下达,鉴于东北各地当时敌伪间谍的活跃程度,以及一般群众对我党我军的不信任,作为南满×纵第一主力团的二十一团的行踪一直受到敌情报人员的密切监视。二十一团有电台,蒋军可以使用无线电监听,随时查明这个团的动向和位置,从而紧追猛赶,三面合围将我军一举消灭在濛江、抚松、长白、临江四县的狭小区域内。
为打好新开岭战役,我军利用了敌人对二十一团的监视,故意让一帮团部机关人员携带电台向远离新开岭的长白山大步深入,并每天向师和纵队两级首长发出电报,说该团已于某日某时进至蘑菇屯宿营,这也是千秋如此容易就打听到了刘抗敌团长夫妇在蘑菇屯宿营的原因。三十七团也在这次情报欺骗中扮演了角色:如果说二十一团全团进驻蘑菇屯是假,和它一起行动的三十七团全团进驻蘑菇屯却
是真。
天快亮了,三十七团再次接到命令,开始以急行军速度向战场进发。全团真正进入上级给定的待机位置已是下午1时。战斗早在清晨打响,二十一团与率先进入我军口袋阵的敌二十五师接火。主峰阵地经历了反复争夺,进入东北后号称“千里驹”的敌五十二军二十五师从我军手中两次夺占营口,连战连捷,士气正盛。我军率先参加战斗的几个团打得极为艰苦,只得将所有的预备队投入战场。
三十七团刚到达就接到了加入战斗的命令,姜团长终于显出了他的冷静与老练,先传下命令要大家不要慌张,要用打鬼子的办法打蒋介石的部队。
团长看见隐蔽在林子深处的大姐和她的大车队,说:“我先给你透个底,今天你这两辆大车要发挥作用,一是拉伤员,二是拉炮弹。”
大姐没听明白,说:“什么炮弹?”
姜团长一怔,说:“你怎么忘了?”
大姐想起来了,笑着说:“没想到你还惦记着我从摩天岭上扛下来的炮筒子呢!行,只要你的人能把炮弹捡回来,我全给你拉走!”
这是大姐大病一场后第一次自然地露出笑容,而且一缕阳光这时正透过树叶子照在大姐的脸上,让千秋觉得这张饱经折磨的脸,又重新恢复了生气。大姐还是那个大姐,今天一说上战场,她的病就全好了,浑身上下都是精气神儿。他这么看着大姐时,大姐已经大声招呼她的人抓紧时间把马喂饱,清理车厢,除了那个炮筒子,别的零碎全扔了,腾出地方准备拉伤员和
炮弹。
新开岭战役结束已是下午3时,前来增援的蒋军大部队距离战场只剩下二十公里。三十七团加入到了最后阶段的战斗。敌二十五师官兵四面被围,多次突围不成,战斗意志已垮,活下来的先是在一小段山谷里乱跑,最后干脆聚到一处,等待我军冲过去他们好缴枪投降。姜团长见状大为高兴,急令全团分成三路一拥而上,收拢俘虏,主要是缴获武器。大姐也带着人直接把大车赶上了战场,紧紧跟着冲上去的部队,让战士们随时把缴获的武器放到大车上,同时也在四处寻找敌人丢弃的武器弹药尤其是炮弹。
敌二十五师八千人在新开岭被围歼的消息惊动了一向在南满横冲直撞的敌五十二军,为了解救这只所谓的“千里驹”,敌人派出了大批增援快速向新开岭赶来。战场上枪声停息就能听到敌援军的炮声越来越近,姜团长下令全团集合并和大姐的大车队会合。
大姐的两辆大车上装满了枪弹,还捡到了三发炮弹,最后又在一个山洼里俘虏了敌炮兵营的连长。另外一个意外收获是她和曾队长带两个马夫在一条沟岔子里发现了敌人藏在那里的两大车美国洋面,足有一千公斤,还有拉洋面的两辆新胶皮轱辘大车。姜团长这时接到了新的命令:因为敌人的援兵来得太快,参加新开岭围歼战的各主力部队分道撤出,三十七团被留到了最后,负责打扫完战场后再转移。
他看完了命令摇头说:“还是看不起我们啊,打仗时信不过我们,擦屁股断后这种事就交给我们!”
话虽然这么说,但命令还是要执行。这时再朝整个战场上看,忽然就发觉没有撤走的只剩下了三十七团。姜团长果断命令在大路上集结完毕的全团开始撤出,自己也上了大红马走到队伍前面,大姐的两辆大车加两辆拉洋面新大车也跟在队伍中间。这时她和众人一回头发现路边停放着不少兄弟部队伤员的担架,还有大道上等待发落的上千名俘虏。
大姐连忙大叫:“姜团长!我们不能就这么走,还有这么多伤员呢!还有俘虏!”
姜团长住了马,回头听了听二十公里外敌军的炮响,皱起眉头。不知哪支部队留下的火线包扎所的麻脸所长这时慌里慌张跑来向他报告,说他的部队已经撤走,这些伤员和俘虏怎么办?姜团长就很生气地问他过去他是如何处理的,麻脸所长说:
“过去都是让这些俘虏抬着伤员跟随主力撤退,今天情况特殊,敌人的援兵眼看就到,主力先撤了,你再看看那些俘虏,他们听见自己人来得这么近,都不愿意抬伤员跟我们走,搞不好还要暴动!”
姜团长说:“情况紧急,敌人是机械化,说到就到,我必须赶紧带全团撤退,慢一步就走不脱。但这些伤员和俘虏也不能不带走,你有办法吗?有办法快告诉我!”
千秋心中咯噔一声,眼睛望着大姐,同时注意到团长和部队急着撤离的所有人都望着大姐,兄弟部队那个麻脸的所长也看着她。他不敢相信团长会把这么大的事——几百名伤员的生死和这么一大批俘虏交给大姐这么个弱女子!
大姐定了定神,说:“团长,我知道了!留给我一个连,其余部队你带走,我争取不丢下一个伤员和俘虏!”
千秋不敢相信团长会把这些伤员和俘虏交给大姐,更不敢相信大姐会真的把这个任务接下来……但是团长回头命令五连——还是温营长带到东北的原胶东二分区独立团三营营部改编的五连留下,其余部队以强行军速度撤离战场。千秋以一种极为震惊的心情看着全团跑步离开,团长纵马要走想起了什么,回头看千秋一眼道:
“你不是一直想下连队打仗吗?我同意了,从今天起你不用再跟着我。五连二排长牺牲了,你接任五连二排长。记住了,俘虏可以一个不要,伤员能抢运多少是多少,但是赵秀英队长和她的大车队,只要你们还有人活着,就一定要给我带回来!”
俘虏们开始骚动起来,他们也听到了正在抵近的敌援军大批汽车和坦克碾轧大地发出的声响。千秋急回头瞅了大姐一眼,面对越来越多俘虏的躁动和伤员的叫喊,大姐大声对五连连长许保田发命令:
“许连长,把机枪架起来!”
五连仅有的一挺机枪被立即架了起来,枪口对准路边上千名俘虏,同时全连官兵手中的步枪也都自动指向了他们。大姐这时才转身面对着大片的俘虏,声音不高,但话一出口,千秋相信所有的俘虏和伤员都听到了。她说:
“各位蒋军被俘的弟兄们,你们听好了!我不是山东八路,我是胶东解放区一名支前的村长,所以从现在起,我做的事情和山东来东北的八路军没有关系!他们有纪律不能枪毙俘虏,我一个老百姓、一个村长,没有这样的纪律!现在部队首长把这些伤员交给我,能不能把他们运走全是我的责任!你们要是和我一样想活命,就两个人抬一副担架,玩命地顺着大路往东北跑,跟上前面八路的队伍!谁要是不干,或者半道上把伤员给我扔了,没有人救得了你们!谁还在说话?你是在问我会怎么办?我会要你们一命抵一命!现在我开始数到三!谁还没有抬起担架,我就让身边的弟兄开火!”
大姐不但这么说,还马上对身边五连的大个子瘸腿机枪手何金祥做了一个手势。她刚开始说到“一”,老何就一搂扳机开了火,一梭子子弹从俘虏头顶掠过,打得他们身后的山石林草碎屑飞溅。刚才还袖手等着看笑话的几名俘虏军官先就慌了,没等大姐数到“二”,地下的伤员的担架全被俘虏抬了起来,玩命地朝着我军撤走的大道上狂奔。大姐一个眼色丢给千秋,千秋马上明白,对身后的队伍大吼了一声,
道:
“都听着!我现在是二排长,二排跟我来!”
二排全体战士马上持枪跟到了千秋身后,随着这帮抬伤员的俘虏奔跑,每个人的手指头都驻留在扳机上,边跑边警惕地监视着俘虏们的行动。五连连长许保田随即带着全连在大路两旁紧紧跟随。大姐一直等到最后一名伤员被抬走,才和她的人赶起四辆大车跟上去,她手持大镜面匣子坐在最前面一辆大车上,枪口向着抬伤员的俘虏大队,执行警戒。背后敌人援军的炮火打得越近越猛,大姐的大车队前面的这队人马跑得就越快,而且全程没有一副担架一个俘虏掉队。他们很快撤出了新开岭,一路强行军跑到半夜,才在我军新的集结地停下来,不但一个伤员都没被丢下,抬担架的俘虏也一个都没有
逃跑。
大姐将所有伤员向军区后方医院交接完毕,回头带着大车队和全部缴获、俘虏归建。见到姜团长,她就提出了一个谁都想不到的要求:
“团长,今天帮我们转运伤员的俘虏全都应当受到优待,愿意留的留下,不愿留下的全部放人。他们对得起我们,我们也要对得起他们!对了,咱们有洋面,放他们走时最好给人家吃顿饱饭!”
把一千多俘虏全部放走,团长很是心疼。但三十七团只有八百人,一下子根本“吃”不下这么多俘虏。还有一件难办的事就是吃饭的问题解决不了。姜大伟团长是老八路,大姐的话讲完了他不置可否,想了想径直向那帮俘虏走去,大喊:
“都给我听好了!不想走的,想跟着八路为穷人打天下的留下,不愿留的快走!小心过一会儿我后悔,想走都走不了!”
俘虏一哄而散。这批人不但帮我军转运了新开岭战役的全部伤员,临了还为三十七团节省了几百斤粮食。大姐对团长的做法很不满意,猜到了真正让团长心疼的是那两车洋面。她对姜团长是三个字的评价:
“真抠门!”
新开岭战役是继安东城打粮之后三十七团的又一场大捷。大姐用四辆大车中的两辆拉回来的武器再次改善了全团装备,历史上这个团第一次有了一挺重机枪和六挺轻机枪,还有了一部分美制卡宾枪与十万多发子弹。全团打摩天岭时还做不到人手一枪,新开岭战役后这个问题解决了。事后姜团长很感慨地对大
姐说:
“秀英同志,幸好许司令错把你送上船过了海,三十七团两次装备大改善都得感谢你!真不是说笑,没有你我们团可怎么办?”
大姐哼了一声,她和姜团长在一起的日子也不短了,知道他比温参谋长难对付,她才不会轻信他的恭维话呢,想了想才笑着回答:
“想使唤我就说话,别这么哄我。没有我,你们三十七团照样要粮有粮,要枪有枪!”
三十七团在“安东大捷”后第二次受到了军区通令嘉奖,原因就是新开岭战役收尾时没有丢掉一个伤员和俘虏。但是上次奖励了两匹马,这次一匹马也没有奖励。姜团长还是再次表扬了大姐,他说:
“秀英同志,你就是了不起嘛!我们三十七团两次受表扬都是因为你,这是事实!你不要冲我哼哼,好像我又要骗你似的。为了这一次全团受嘉奖,我们还是想给你再记上一大功,但还是记不了。这样吧,等有了机会你终于可以回胶东了,我要好好地给你们区长写封公函,把我们全团官兵为你请两次大功的事情全写上,理由也要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让他不想给你立大功都不行!”
“那你写呀,现在就写,写了我就走!”大姐说。
姜团长没写,大姐也没有走……后来千秋想,大姐新开岭战役胜利后为什么还没走呢?以前她没走是因为一直没有得到赵大秀和她的支前队员们的消息,现在不一样了,她过海后一直在寻找的这批人的下落她已经知道了。另外还有一个情况,后来才被称为“四保临江”的战役就要开打但还没有开打,十万蒋军就要围上来还没有围上来,这时候如果她提出离开三十七团,千秋相信不会再有一个人会拦住不让她走……他唯一能想到的原因,是新开岭战役后他们团重新转移到鸭绿江边时,这条江就封冻了,不通航了。不过这是大姐没有选择这时离开东北的真正原因吗?
还有姜团长,也没有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时机安排大姐离开……鸭绿江不能通航了仍然是一个原因,但这真是他没有安排大姐离开东北的全部原因吗?
归根结底是大姐自己没有提出来要走……千秋后来不止一次地这么想过……只要她说出一句话,他相信团长都会着手为她认真做出安排的,即使鸭绿江封冻了也会安排。大姐到了这个时候仍然不愿意离开三十七团,离开东北战场,她究竟还在想什么,还在盼望着什么呢?
……(未完)
▲2021单月号-2《十月》目录
中篇小说
天物墟/005 孙 频
寒风中的杨啸波/036 叶兆言
天湖寺/092 黎 晗
我的诺言伤筋动骨/196 徐建宏
短篇小说
门和门和门和门/054 韩 东
牛 圈/106 索南才让
散 文
大河上下碎碎念/072 邵 丽
船娘/079 苏沧桑
伟大的文学和伟大的数学/184 韩小蕙
Azad、梭罗与豆田哲思/193 王 彬
春秋传
天与春秋/064 李敬泽
新女性写作专辑·非虚构
非虚构写作与我们时代白女性劳动者(主持人语)/115 张 莉
雌蕊/117 周晓枫
镜中颜尚朱/146 塞 壬
泰伊思:看美丽星辰如何陨落/154 徐小斌
亲爱的“泥水妹”/157 彤 子
译 界
赫列勃尼科夫诗选/217 汪剑钊 译
诗 歌
一轮明月/222 沉 河
第五级台阶/225 王学芯
故事张家界/228 胡丘陵
落叶的背面/231 汤松波
悬崖歌/233 刘 年
柔软的花枝/235 麦 豆
诗三首/237 张于荣
立冬辞/239 余海岁
艺 术
封 面 思清远[布面油彩] 杨海峰
封 二 飞来的蝴蝶[布面油彩] 李贵君
封 三 飘动的红丝巾[布面油彩] 李贵君
封面设计 赵平宇
篇名题字 陈新文
▼悦-读
2021双月号-1《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①)∣朱秀海:远去的白马
微信·专稿∣贺绍俊:为革命圣女塑像——评朱秀海的《远去的白马》